第一卷 催 款(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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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小说 www.kk169.org)    提示:这是1990年代改革开放前期发生的故事。

    出口美国的电力纺印花短袖衬衫,货发出已半年,发单的新兴制衣公司加工费却迟

    迟不付。机缝工天天催发工资,供电局日日催缴电费,远盛服装公司总经理李爱泉急得

    眼里冒黑气,便派厂(司)办主任李启孟前去催要。

    新兴公司在秀水市,紧傍江南运河。李爱泉和销售部经理潘春明,乘坐本公司的面

    包车,将李启孟带到新兴公司。新兴公司是几个人合办的经营性公司,俗称皮包公司,

    挂着中外合资的牌子,专门发单给苏北的服装公司做,自然无办公楼,租用市工业展览

    馆门厅隔出的一间房,约三、四十平方米,外间办公里间堆放衣箱。房不高,光暗。李

    启孟眼近视,险些撞上铝合金门框,幸好,人机敏手脚快,忙侧甩头颈让过。三人入内,

    坐定,顿觉闷热袭来头脸出汗。

    新兴公司副总经理罗平涛笑着抛烟,业务员安峰忙着倒开水。潘春明与罗平涛有说有

    笑。这张单是他接的,两人很熟。李启孟口渴端起玻璃杯喝水,杯烫,只得放下。李爱泉

    心思重话语少。潘春明笑说,罗总,我们李总这次来,专门为要加工费。李启孟忙补一

    句,员工急等钱发工资!罗平涛一怔,笑回,付款要常总批!常总名正江是新兴公司承包

    人。安峰老练,精,忙接腔,动一分钱也得常总签字。李爱泉急问,常总在哪里?罗平涛

    忙回,在北面办公室。李爱泉便说,那好!我们过去找他。罗平涛笑道一声OK,忙拔通电

    话。只听电话那头说,请他们过来。

    三人迅即起身去找常正江。

    李启孟便走边想,早几年江南兴起若干经营性公司,利用国际服装市场信息灵的优

    势,接外商一手单发给地僻路远的苏北服装公司,做来料来样加工业务,每年出口数百万

    件,多则取利上千万,少则取利几十万。新兴大款、百万富翁便是这般易生。近几年欧美

    市场饱和服装积压,外商拖欠货款日趋严重,经营性公司大都亏损倒闭。新兴公司一无办

    公楼二无资金,这加工费定很难要。

    三人向北走出一百多米,朝右一弯进入东南集团大门。该集团是校办企业组合。又向右

    走出十数步拐入一间大办公室,东北角用铝合金门窗隔出一小间,这是常正江办公室。他

    人在忙起身与李爱泉握手淡淡一笑。潘春明笑呵呵地说,常总今年连发大单发大财,我们

    小公司日子难过,己三个月没发工资!李爱泉说,今日请常总兑现合同,付清三十多万加工

    费。常正江喉结朝下一坠,顿了一顿方回,过几日先付十万吧。李启孟插话,太少太少!

    不够发工资缴电费缴欠税。常正江眼珠用力看了一下说,今年生意不好做,外商货款付得太

    慢!资金实在太紧!

    李启孟打量办公室。面积约八平方,摆置得紧凑经济,老板台、真皮沙发均有,只是

    沙发皮不亮顶上落层浮灰。他心里一沉。常正江客少经营不旺。

    中午,罗平涛出面接待,在近处酒家饮啤酒。李启孟忧虑多饮得少。罗平涛酒扫愁云

    饮得兴起,头脸汗亮脱了短衫,赤着上身显出早先乡镇供销员的农民本色,嗓音朗朗地连

    叫,吃牛蛙。安峰笑说牛蛙原产南美。潘春明笑吹,热带雨林我去旅游过。乖乖,这牛蛙

    炒得嫩哟,快鲜掉了牙!李爱泉拣一块一嚼说,和中国青蛙一样鲜,只是块头大些,肉多。

    酒毕,日悬天顶午风干热,路边法桐树叶困得倦起头颈。李爱泉和潘春明红着脸颈,

    短衫后背冒出一层盐霜,不顾疲累赶往临近的市去联系新的服装定单,公司里急等开机生

    产。临别时,潘春明红着眼球,笑握李启孟的手说,新兴公司的欠款,全靠李主任显神通,

    一定能催要到二十万!李启孟冷着面色说,你接的订单欠款要不回?我替你擦屎屁股!要

    不是公司三个月没发工资,我会六月心里跑出来受罪?罢咧,气话不说,我加紧催要不松

    劲!李爱泉大声叮嘱说,常正江桌上有电话,你随时与我联系,反正是花他的电话费。

    李启孟独自留下催款。本公司经济效益滑坡,旅差费包干每日住宿吃饭仅定为四十元。

    他只得拣附近的丝绸公司招待所住下,那里住宿费用低。

    翌日,李启孟大清早便赶到东南集团院内。常正江办公室的门紧锁。等了一个多时辰,

    才见他姗姗而来。他一见李启孟就吃惊地说,你六点就到?太早太早!李启孟黑着脸回,

    员工三个月没发工资,我急得一夜没睡!常正江边开门边善意地说,我八时上班,下次不

    要早来。李启孟噢了一声说,好的,谢谢。

    两人进门,各自坐定。常正江摸出一指长、半指宽、指甲厚的小薄本,掠一眼记在页

    上的号码,不停地打传呼,询问发单销货等事。李启阵一时开不了口。常正江讲吴侬软

    语,李启孟仅听懂三四成。半响,常正江累了,摸出一盒三五牌进口的美国香烟,自衔一支,

    又抽出一支抛给李启孟。李启孟见眼生勤,摸出一次性打火机替他点烟着,他吸了一大口,

    半吐半咽。李启孟急问,常总,今日付欠款吗?常正江举起夹烟的右手一摇,忙又与外商通

    话不答理。李启孟干着急,躁得光瞪眼,看常正江忙碌的样儿又难发出火来。转眼逝去一个

    时辰。常正江偷出眼角掠见李启孟屁股钉在沙发上,动也没动,心里嘀咕,这家伙是把催款

    的好手,连厕所也不上!他电话摁得手指酸了,这才放下话筒。李启孟见机忙又催问何时付

    款,并说员工急等钱买米面,日子过得艰难哩!常正江不温不火地回,过几天付十万。

    加工这批发往美国的电力纺印花短袖衬衫,当时常正江催货急,远盛服装公司的几百名

    机缝工连熬三个通霄,才把衬衫赶下机,许多人累得瘦了一圈。有几名机缝工怀了五六个月

    身孕,双腿浮肿还得熬通宵,个别机缝工累晕在机台上。李启孟嗓音发涩,满蕴深情地说了

    此情,眼角溢出一滴泪来。常正江当过服装公司的总经理,深知机缝工苦辛,沉吟一瞬说,

    我尽力想法早付欠款。李启孟听后心里好过了几分。

    下午,李启孟又来催款。常正江办公室门开着,里面却无人。他等了一个时辰急火上

    升,不耐烦地站起,跺足,绕走一圈。室狭空间小,老板台、沙发逼腿挤心,他通体急汗

    涌流抑下怒气,去南面的办公室找罗平涛。

    罗平涛在,桌上摆一只空的八宝粥易拉罐,他正将烟蒂摁入罐洞里。李启孟撸把头脸上

    的急汗,问常正江来了没有?罗平涛回,没来。李启孟气叹一声,嗐!罗平涛问,常总怎

    么说?李启孟回,说过几天付十万。罗平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那你就等几天嘛。李启

    孟说,我们公司三个月没发工资,员工肚里怨气冲天,冷不防便冒出一件挠头的事来!罗平

    涛说,急也没用。几家大商场欠上百万贷款,我们公司派专人四出催要。眼下全是他娘的三

    角债,我欠你,他欠我,大家全被捆死!银行这帮王八蛋见死不救,一分款不贷!

    转瞬几天过去。常正江滑头没付一分欠款。

    李爱泉已回公司,半夜打电话至招待所,将李启孟叫醒劈头便狠,你怎么搞的,到现

    在没要回一个子儿?李启孟心里憋着怒气,对着话筒吼,常正江太刁,当你面说的好听,

    其实是把你哄走!李爱泉气怒地骂,这遭枪铳的家伙!早知道他滑?当初应该叫他带款提

    货!李启孟吐苦水说,这几日催款,我腿快跑断哩!我知道公司急等钱发工资!李爱泉说,

    三楼车间的机缝工等不及,昨日全部停机。银行这帮太爷头昂上天,我做孙子求他没用,

    一分款也不贷!我被逼得只好去借高利贷,先发三楼机缝工一个月工资。今日一早供电局

    来人催缴电费,不缴捣下变压器上的菱角停电。我如今坐在火山口上,日不安夜不眠,脑

    壳快操炸了!李启孟说,穷公司总经理难当!李爱泉说,难当也得当!你明日一早去找常

    正江,吓吓他!他再不付欠款?就说我们公司的烫衣工,要坐卡车去找他算帐!看他怕不

    怕?李启孟说,这怕会把事情弄僵!李爱泉说,你不要书生气!催款就得有恶相,文的不

    行就来武的,逼他龟孙付款!

    这夜,李启孟尽做恶梦惊出几身冷汗。他天不明起床抽烟,抽得满脸黑气,足步重重

    地去找常正江.常正江刚进办公室还没落椅,李启孟便脸冷冷地说,你说过几天付十万?

    可过了四五天,你一分欠款没付!常正江比前几日更黑瘦,语调生硬地回,我比你更急!

    手中几张大的服装单子,缺资金做不成。我头发都急得掉了一大把哩!李启孟眼里溅出火

    星说,哪家公司还敢替你做订单?当时签合同说得比蜜糖甜,货发出一个月付清加工费,

    可到现在尽给我吃楝树果,苦得掉下一把牙来!时间过去半年,你一分也没付。这张加工

    单定价低,我们公司贴辅料、电费、工资,根本不赚钱还亏本哩!常正江眉尖飘霜说,我

    也有上百万货款陷在里面收不回?我急得快跳楼了!

    双方怒目相向争执一阵,几天前的礼让气氛,被无情的市场逆风一吹,贬眼间散得罄

    尽。原来,这批出口美国的衬衫,是新兴制衣公司接的J省进出口公司的定单,转发给李爱

    泉的远盛服装公司的。货发往纽约后因市场饱和销量低,外商找茬说面料厚度不足,印花

    质量差,迟迟不付款,使常正江无法收回垫支的货款兑现加工费。

    常正江坐入转椅猛抽几口烟,压低火气冷静下来说,你实在着急,我给你一批衬衫面料

    抵欠款。李启孟当即回,我们公司衬衫库存有几万件,要回去何用?眼下员工急等加工费买

    米活命!昨日车间的机缝工已罢工催薪!常正江一惊脸色白了,瞬间镇定下神情说,我司员

    工已半年没发薪,比你们公司时日更长!李启孟说,新兴公司仅有几名员工,好办!我们公

    司有几百名员工,困难比你大一百倍!常正江说,大家小家一个样。我现在是勒紧裤带硬撑!

    李启孟说,再不付款怕要出事!常正江问,出什么事?李启孟心有些软没回。常正江目光辣

    辣地刺过来。李启孟只得硬着脖子说,烫衣工发狠,要坐卡车找你算帐。常正江愠怒地说,

    我不是三岁小把戏怕你吓!几百里路程运烫衣工来?上个屁算!白花千把块汽油费!李启孟

    气火火地说,这是你逼的!常正江抑低怒音说,好啦好啦,别斗嘴啦!我再想法子。

    他迅即拨通了J省进出口公司的电话,神色焦急地说,你是大公司,我是小公司拖不起。

    你无论如何先付一半货款!对方说,外商说质量不好拒不付款。我司也急死哩,现已派专

    人去催要!常正江说,面料公司、服装公司日日来人催款,逼得我快要上吊!对方回,你

    不信坐飞机去纽约要!说毕挂断电话。常正江恨恨地骂了一句粗话。

    李启孟看出常正江不是存心不付加工费,实在是资金短缺。他明白催款人心软不得,

    依旧日日盯住常正江催款。常正江熟谙商道,避了,一连几日不见面。李启孟心急如焚只

    得去找罗平涛。罗平涛不在,忙外发服装订单调运面料去了。安峰守着个办公室。李启孟

    气怒地说,常正江躲起来不见,你们欠款不想付了?安峰见惯不惊,笑劝大家均有难处,

    互相宽谅宽谅吧!李启孟黑着脸说,供电局不宽谅,把我们公司电掐了!安峰说,再去别

    处想想办法。李启孟说,别处能想到办法?我也不会坐在你这里死等!

    常正江连避七八日,意在将李启孟逼走。李启孟横下心要不到欠款不走。他旅差费快用

    尽,只得日日啃面包,啃得胃斗里似冒出无数支机针,扎得蹿起一阵阵痛焰,焰舌团团簇

    簇涌上喉咙,他忍不住启开口唇吐出一股猩红的血水。他眼里腾起一阵黑雾,恍见每走一

    步头顶便冒出一株白发,千百步走过,白发噌噌噌朝上长,瞬间长出一片白发的森林。热

    风吹过林浪摇荡,荡得路面直晃,晃近一个人来,正是常正江。他扑近怒抓一把吼道,快

    快付清欠款!常正江不应。他又连连怒抓,戳得十指痛极,这才醒了,定晴看时,原来自

    己走晕了步,抱抓住路边的电线杆。

    这日晚李启孟找到常正江的家。防盗门紧锁灯黑着。他守到夜心也没见灯亮,心里愤

    愤地骂常正江滑头,骗他,十多日过去一分欠款也没付!他摸黑写张纸片,我病在招待所

    急等钱治病。他将纸片插入钥匙孔。夜里路远,他无钱打的,只得拖着蹒跚的足步走回招

    待所,双肩落满了凉露,患了重感冒。他鼻塞喉肿头昏沉沉的。窗子发白时,他撑着病体

    下床喝了一杯白开水,抽了一会烟,这才站起身来出门。他足步趔趄了一下,扶墙静歇片

    刻,眼里金星散去,便移步去找常正江,几百米的路竟走了两个小时,累得满头虚汗。

    常正江在办公室里,见李启孟病了忙扶他坐入沙发。昨夜,常正江躲在家里没敢开

    灯,怕债主登门讨债,晨起见了纸片心里愧疚便来办公室。李启孟抹把虚汗,吃力地启开

    双目盯着常正江。常正江的脸似只灰黑色的葫芦浮晃不定。李启孟定下神嗓音低沉地说,

    常总?你不该骗我!使我空等十多日!常正江脸一烫目光低下去,过了一瞬,半抬着头黑

    着脸回,不是我骗你呀?老弟!实在是没办法,我派几个人在外面催款,还让黑道的人去吆

    喝,对方空许诺,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拖着不付款?我只得对不起你呀,无法兑现

    诺言!李启孟气怒地说,你早说没钱还款?我就不在这里死等,害得我等出了病!常正江

    叹了一声,唉!沉吟半响,他苦皱着眉脸拨通电话,叫罗平涛设法去借几万元的款。罗平涛

    在电话那头嗫嗫嚅嚅地说,难借!常正江瞪圆双目发怒狠了一声,罗平涛在电话那头气吼吼

    地搁下电话。

    过了许久,罗平涛的头在门口一晃。常正江一怔,问,没借到罗平涛冷着脸说,借

    不到我还敢来?那你还不把我生吃了!他将一只信封扔在老板台上,竖起三根指棒一摇,

    头也不回地去了。常正江瞪了一眼说,得了哑病!他用力抓过信封掠了一眼敞开的信封

    口,便把装钱的信封抛给李启孟说,先付三万现款,你快写一张收条!李启孟心里有几分

    感激,点毕款写好收条,仍不忘催款使命,问,余下的款是大头,你何时付清?常正江嗓音

    粗重地回,等我收回外欠的货款再付!李启孟不敢轻信,又攥了一下根说,你定下准确的时

    间!常正江回,市场瞬息万变,我又不是神仙?算得出准确时间!李启孟说,你定个月份!

    常正江气怒地回,等到秋天!

    李启孟只得先辞别常正江,赶到车站上了长途客车。半道上车匪劫客,他将装钱的包踢

    入座椅底下避过贼目,这才平安地返回远盛服装公司。他一回公司便听说,四楼车间的机缝

    工又停机催发工资。

    总经理办公室里,李爱泉正劝几名机缝工的班长先带头开机,拖欠的工资过几日就发。

    几名班长满肚怒气沉默不语。李爱泉急得发狠说,这批出口澳大利亚的衬衫,如耽误出货外

    商索赔?先开除你们几名班长!班长们憋着怨气回,开除就开除!三楼机缝工发了工资,我

    们四楼为何不发?难道我们是后娘生的不要吃饭?

    这时,李启孟推开总经理室的门。李爱泉目光朝门口一掠,电麻了屁股似地跳起,跑近急

    问,要回欠款了?李启孟按紧发痛的胃回,不多,要回三万!李爱泉心里一喜,当即松开紧绷

    的黑脸,连说好好好!我还以为你一分没要到哩!常正江最滑头,他的欠款难要得要命!

    几名班长耳尖,早己听见,一个个脸上绽出幸福的笑纹说,李启孟是救星,为公司立了一

    大功!李爱泉胆气壮了朝几名班长吆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回车间去开机!我马上叫财务

    部抄工资表,给你们四楼机缝工发工资!几名班长当即起身,边朝车间跑边一迭连声地笑说,开

    机开机。转眼间,车间的缝纫机声又笃笃笃地响了起来。李启孟虽然很累,心里却有一股热热的

    波潮涌上来。

    转眼秋天来了。李启孟又赶到秀水市去催要拖欠的货款。常正江脸如秋霜冷冷地回,已起诉J

    省进出口公司,付欠款的事,得等到冬天法院判决下来再说。李启孟无奈仅要回一千元的旅差费。

    远盛服装公司电费欠得多,供电局停了电。李爱泉急得吼哑了嗓。青工小费自告奋勇去常正江那里

    催要货款。李爱泉病急乱投医竟然应了。小费星夜兼程赶到秀水市,叫上一名有黑道背景的朋友,

    腰间别着一把切西瓜的刀,骑摩托车开入东南集团的院内。不巧,常正江办公室的门锁着。小费不

    敢声张,狠狠啐了几口唾沫,骂一句狗日的,便宜了这小子!便与黑道朋友退出院去。

    一晃,河水封冻。李启孟又赶到秀水市去催款。这次,常正江的脸上露出笑意说,我们公司已

    胜诉,法院判令J省进出口公司偿付拖欠的贷款,但执行太难,对方银行帐户上无款,还得等一个月。

    李启孟的心里有了底,便没等在那里空耽搁浪费旅差费,迅即返回了自己的公司。看看岁末将近,街

    面年节气氛浓了,远盛服装公司的员工,人人催发工资置办年货,李爱泉急派几路人马外出催要货款。

    李启孟顶着冰冷的朔风,赶到秀水市下了夜班车,天顶霜下得正浓,不一会肩头便白了。他摸黑

    走到常正江的家门口,倚墙而立等至天明。常正江老母年届八旬起得早,清晨开门吃了一惊,牙齿豁

    落的嘴连道,贼贼贼。常正江妻子闻声趿着棉拖鞋,跑至门口,眼角一瞥,当即竖眉瞪眼发起怒来说,

    年关将近,侬怎么好意思上门讨债?要讨债去办公室!发怒毕,啪地一声关上了防盗门。

    李启孟气得灰头灰脸,忍气吞声去常正江的办公室门口守候。直等至近午时分,见常正江不知从何

    处冒出,兜头泼来一桶冰水,责骂李启孟说,你大清早上门讨债?把我老母亲吓出了病!这次一分欠款

    不付,扣下替我老母治病。你快滚回去!李启孟在心里气恨地骂,你这王八蛋若是早付清加工费?我何

    必滴水成冰,站你家门口受冻!你想找借口赖帐?哼,没那么容易!但他在脸上挤出一道笑纹,连声道

    歉说好话。常正江只是不理。李启孟心里掂掇,若来硬的争吵?越吵越坏事!不如来软的软化常正江。

    他便买了一兜水果去常宅,看望常母。

    常宅。常妻正在哄劝常母,说清早门外那人是送年礼的,不是小偷。正江生意做得蛮好,送年礼的人

    多是喜事。常母身子骨原本就硬朗,又受了劝心里高兴,清早受的惊吓渐渐消去,核桃也似的老脸上漾满

    了笑纹。婆媳正说着话,李启孟推门进来递上一兜水果,口不由衷地夸常正江心好厚道,朋友多生意愈做

    愈大。常妻脸上晨霜渐渐退去,替李启盂倒了一杯热茶。李启孟连声道谢轻啜一口,脸上显出夸张的神情

    说,这茶真香啊,是龙井吧?常妻朗朗地一笑说,是碧螺春,客户送的!

    果然,再找常正江时,他话语和缓多了,只是脸还黑着,沉沉地抽烟吐语,说法庭已封了对方的帐户,

    一见到款便强行划拨过来。李启孟着急地问,春节前有资金划拨吗?常正江回,我正为这事焦心思!李启

    孟说,我们公司的几百名职工,急等这货款?发工资过年哩!常正江说,我和你一样,也急!罗平涛安峰

    也等发薪过春节。李启孟说,你早就说付拖欠的货款?夏天推秋天,秋天推冬天,直到年根岁底还没有一

    个准数!常正江说,不是我搪哄!是地方保护主义作祟呀!当地的银行,他妈的帮对方偷偷转移资金。现

    时罗平涛专在那里等款,款一到便付你二十万元的加工费!

    李启孟虽然心里急得要命,但也只能捺定性子等。李爱泉在几百里外,夜间频频打电话至秀水市的丝

    绸公司招待所,催李启孟说,机缝工烫衣工,日日挤在我总经理室里吵,催发工资买年货?我急得头发快

    白哩!李启孟顿觉肩头压力加重,咬了咬牙发誓回道,要不到欠款,我不回家过年!李爱泉抱着话筒大声

    叫道,好!催款就象跑马拉松,你坚持到三十晚上,常正江这家伙再滑头?他也不敢不把!

    李启孟屁股钉在常正江办公室里,天天去催要货款。他抽空拨通江滨市的电话,催问潘春明欠款要到

    没有?潘春明气叹地回,老兄啊?我这里欠款难要得要命!彭海这龟孙躲了,我追到他家里,找不见他的

    鬼影子!他老父亲瘫在床上。他婆娘哭哭啼啼地要下跪,求我去公司里找鼓海。唉!我这里指望不大,公

    司员工过年的工资,全靠你催要!

    彭海是江滨市成华制衣公司总经理。

    李启孟沉沉地放下话筒,在心里骂潘春明眼瞎,上了彭海的当,一下子投入百十万元的资金,与彭海

    合做经销单,可西服套裙发到东南亚,货到地头死,对方迟迟不付货款。

    李启孟催款度日如年。

    常正江兜里掖着新兴制衣公司的公章,与律师在经济庭和开户银行之间不停地奔波,一连数日不见人影。

    李启孟只得去南面的办公室找安峰。安峰给他透底说,对方汇票已被法官带回,具体付远盛服装公司多少万

    元的货款,得找常正江才行!他是承包的老板,我和罗平涛都替他打工,与你一样也等他开薪过年哩!李启

    孟看天色已中,欲走。安峰拉伸出手一把住他说,今年生意不好没赚到钞票,中午只能请你吃一碗面条。不

    好意思啦!

    李启孟道谢说,你们只要付二十万元的加工费,我喝水也饱人哪!安峰便带李启孟去近处的点心店吃面条。

    碗面盖着一块荷包蛋,煎得油汪汪的,冬阳透过窗玻璃斜射上去,银白的蛋白与金黄的蛋黄亮起诱人的光波。

    李启孟心里急急地祈祷,蛋白蛋黄,快变快变!变成白银,变成黄金!变成二十万元现款,变成远盛服装公司

    几百名职工手捧的千百篓年货!只听蛋白蛋黄应了一声,腾身蹿起,凌空翻了一个斤斗,刚要变成黄金白银,

    却见他胃洞里伸出一双饥爪,呼地抓了进去,饿神忙忙地夸曰,嫩哉香哉!

    常正江终于在办公室露面了。李启孟心里一喜,对他急催道,快办二十万元的汇票!我们公司几百名员工,急等发工资买年货哩!常正江却皱着眉头说,出麻烦啦,我只能付你十万!李启孟急蹦起几尺高,悬在半空回,不!你为何又反口?不是说定付我二十万的吗?常正江吐出一声骂语,他妈的!面料公司这帮家伙精过了头,他们起诉了?想把法官带回的汇票独吞下肚!李启孟沉入沙发急吼,那我也起诉,让你一次付清三十万元加工费!常正江眼里射出寒光,冷冷地反问,你不想要回十万过年?李启孟拧着眉回,这是面料公司逼的!常正江老道地说,我正找律师去协调,让面料公司撤诉。面料公司也急等款过年。李启孟急催,你先替我开出二十万汇票!常正江略带歉意地说,至多只能付你十二万!我得多给面料公司几万元安抚安抚,不然这帮家伙怎么肯撤诉呢?李启孟怒回,不行!你一定得付我二十万!常正江啧啧嘴说,难哪,付你十二万五千吧!李启孟瞪着双目说,太少!不够我们几百名员工发工资!常正江低下嗓音说,老弟哎,我也得留一点替罗平涛安峰发薪哪!他们跟着我干一年,总不能春节没钱买一瓶好酒饮吧!李启孟怨怒地说,面料公司一起诉,就抢去七万五我们公司太吃亏了!常正江透出底细说,面料公司贼精,早派暗探盯着罗平涛,一知取到汇票,马上就叫律师起诉。李启孟怀疑地说,这怕是你与面料公司做好的圈套?让我钻!故意找借口,少付七万五加工费!常正江口齿冷静地说,面料公司与服装公司?都是我的客户!我得一碗水端平哪!怎么会厚他薄你?李启孟不笨,又探底问,法官究竟取回多少万元的汇票?常正江机敏地回,这是商业机密,怎么好让你知道?

    李启孟又等了两日,等得快失去耐心,便去找安峰让会计开出了十二万五的汇票,赶去开户银行盖章。开户银行的营业员娴熟地敲打电脑键盘,紧盯着显示屏说,对不起,新兴公司帐户上无款。李启孟焦灼地说,常正江早已取回了汇票。营业员不急不躁地回,先生,他还没送到我行入帐哩!李启孟心里一惊,慌忙去找安峰。正巧遇见常正江与律师坐在借来的黑色轿车里,停在台阶下。李启孟走近气冲冲地问,你汇票为何迟迟不送开户银行?要挨到哪一天?明日就是小三十晚哩!常正江隔着车窗玻璃冷冰冰地回,别烦!我有急事,等到明日!说毕,黑轿车驶出院去。李启孟气得头发炸,孤零零地被撇在空院里。过了片刻,只见面料公司的空卡车急驶进来,还没停稳,便跳下几个人直奔办公室,搬出几十箱真丝茄

    克衫、西服、领带,码上了卡车。李启孟跌足后悔,面料公司又抢先一步,运走常正江十几万元的货抵了欠款。

    隔日近午时分,李启孟方将十二万五的汇票盖好章,赶回了住宿的招待所。招待所里空荡的不见一个旅客的人影。所长独自立在门口,一见李启孟跑近,吃惊地眼珠快跌出眼眶,连叫你发什么傻?要不到欠款明年再来嘛,反正是公家的欠款!今日已是小三十晚了,旅客早走得不剩一根人毛!就落你一个还拖在这里?害得我到现在也不能回家忙年!李启孟忙赔笑脸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就走就走!他迅即收拾好行李赶至长途客车站。

    返乡过春节的旅客挤满了车站的售票厅。票紧,李启孟花了双倍的价,买了一张黑市票,快步跑入候车大厅,掠见食品柜上摆放的蛋糕,突地想起今天是老父亲六十岁的生日,心里怨骂自己混蛋,催款太专心,竟忘老父亲的生日!他急去买一盒带寿字的蛋糕,挤上回远盛服装公司的长途夜班车。岁末天寒夜凉如水,他坐在车厢里光皮的人造革座椅上,冻得全身冰凉,双腿发僵,跺了一路的足,才没将自己冻晕。第二天上午他赶了回来,远盛服装公司的大门却已锁上,门卫脱岗偷偷买年货去了。他不知全司几百名员工,年前的工资是如何发,年货是怎样买的?心里悬悠悠的不踏实,便踩着冻成冰砣的地面,顶着割耳朵的冷风,赶至总经理李爱泉的家里。李爱泉正头戴太阳帽,手持扫帚,在新砌的楼房里扫尘。他一见李启孟黑瘦的面影,惊呼一声,放下扫帚快步迎上来,热热地紧抓着李启孟冻成冰棍的双手,连道辛苦辛苦。李启孟眼浮泪光递上了汇票,李爱泉接过双目一掠,眼里腾起一道亮光,嘴里连说正好正好,赶上还汤老板的借款!工商银行怨我们公司欠贷款太多,竟不肯贷一分钱的款!公司员工过年的工资,是我昨日预先向借汤老板十万元发的!

    汤老板是私营建材公司的总经理。

    李启孟一颗悬悠的心,这才落了地,顿觉周身一轻,眉眼放光地说,昨日中午,常正江的汇票,一盖好银行的章,我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回公司!现在好啦,员工有钱买年货过一个安稳年了!李爱泉关切地问,公司发的年货,你还没领吧?我马上叫总务到公司里去,你快去领吧!李启孟笑问,公司员工发了哪些年货?李爱泉眉眼生动面露喜气地说,一箱苹果、八个皮蛋、一壶色拉油,是潘春明从江滨弄回来的。彭海那家伙哭穷,潘春明脑筋活,拿成华公司的库存服装,去个体批发部串换的。管他娘的,让员工先过上年再说!李启孟不禁笑出声来说,年货不着急领!我得赶回家向老父亲赔罪。他老人家昨日过六十岁的生日,我在外催款没赶上!李爱泉责怪地说,哎哟!你为何不早说?拨个电话回公司很容易嘛,早知道我叫总务送份寿礼去哩!罢咧,将功折罪。我送你一条大鲤鱼,这鱼有十几斤可肥哩,正好把你老父亲做鱼元吃。人老牙嫩,鲜软的鱼元嚼得动!他话语未毕,人一溜小跑弯腰从水池边提起一条大鲤鱼,硬将穿鱼腮的绳塞入李启孟的手里。这条大鲤鱼是亲友送给他过年的,他又转送给李启孟,以表彰李启孟替公司催要货款催到三十晚上,立下的大功!

    李启孟推谢不过只得接了大鲤鱼,又提着替老父亲做寿的蛋糕;叫了一辆运客的三轮车,不问运价,急急地朝家里赶去。

    1990年代——2018、4、7小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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